小德子接触最深的有形之物,自然是南戏。
街坊邻居自小和他讲故事,他娘妙优在茶馆子听戏时,恰逢煽情戏剧片段,触景生情,潸然泪下。他爹以儒那时是白白净净一书生,经过他娘一时同情,递了帕子与妙优,两人因此情投意合,喜结连理。故事确实不假,自记事起,娘亲爹爹一得空就带他去茶馆子听南戏。
茶馆子又为何处呢?茶馆子是这座小城里唯一一家有南戏的楼。南戏又是何物呢?南戏是根据话本子改良,真真由人扮演的表演。那舞蹈、故事都是顶顶一流的,相传天子观戏都入戏三分哩。所以不论是达官显宦还是白丁俗客,过了这馆子都会不由自主跨过这楼坎儿。再回过神来,已经坐着吃茶,听上几首小曲儿,观上一部南戏了。一边吃茶一边听戏,累了就躺椅上睡觉,楼外,是百川美景、美食、商品,呐喊声络绎不绝;楼内是山水雅境,闲谈、乐曲、书画,少长贤集。
小德子一家尤爱听戏,一得空巴不得住在茶馆子,待到宵禁方才离开,一来二去,成了馆子的熟客。小德子有时听南戏忽而厌烦,每每问听戏缘由,总有一句胡掐的话,娘亲就会笑着摸他的头,戏本子总寄托着某种相思,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。
小德子自然不懂相思为何物,但当他在家里看见爹爹出门,只留下娘亲和他时,娘亲便会坐在书桌前,翻着爹爹的书,一直翻到他回来。他隐隐觉得,那便是相思吧。
娘亲和爹爹喜欢在茶馆子聊诗词歌赋,耳濡目染下,小德子无形中第一首记下的诗便是先人留下的一曲《相思》。白天在茶馆子里听戏见百态,傍晚醒来爹爹背着他踏过山间小路,静闻空山鸟鸣,四周炊烟寥寥,唯有夜色伴行,娘亲托着小德子的背,一会儿抬头望向圆月,一会儿低头吟唱着什么,细细听来,还是悦耳的声音,他就想起来了那首诗——红豆生南国,此物最相思……
小德子9岁时,茶馆生意不如从前了。往日熙熙攘攘如集市般的茶馆,戏台子中央的红色幕布不再鲜艳如初。他对茶馆子初次印象里,戏台上屏画绣着山水,群山星罗棋布,重重叠叠,俱浸于大江之中,栩栩如生,绵延不绝。若听说书人说书,有时后面画屏美景更胜故事三分。娘亲爹爹有时也愁眉苦脸,楼外人烟寂寂,荒芜破败,号哭声屡屡不绝,楼内千疮百孔,冷清幽静,小二也不如昔日,憔悴了不少。 城门死守,白日官兵横行,唯有戏子语声响彻茶馆,仅有的几人窃窃私语,婉转的歌喉盖过了哀嚎。小德子听见张居正的名字,上私塾时记得夫子讲过,他是一位贤相,天子倦怠,民间怨声载道,狼烟四起,又有窃贼欲覆皇朝……他回头看向娘亲爹爹,他们脸色凝重惨白,见到小德子,脸上虽依旧挂着笑,却有些牵强。
小德子家旁边住了一位漂亮的姐姐。姐姐是新来的,见到她的第一眼好生眼熟, 她摸了摸小德子的头说,小德子不认识翠云了,你爹娘常来茶馆子哩。他突然想起来,这是茶馆子里一直唱戏的那个姐姐。
茶馆子快要倒闭了,她说。
但是馆子东家愿意继续收留她,雇她唱戏,和她一起唱戏的祖上,因战事吃紧,他也被拉去了前线,当兵牺牲了。小德子很快想到爹爹,但他转念又想,爹爹是不会离开娘亲的。翠云笑了笑,勾了勾小德子的鼻子说,你自小心思多,以前听南戏就往窗台外瞧。有想的去做,戏班子留你个位。
小德子一家依旧如从前那样,从城边出来,到城中茶馆子去听戏。人烟寥寥,寒尸遍野,路有冻死骨,朱门酒肉臭。但茶馆子的桌子翻新了,茶馆子也翻新了,小德子还是十分高兴的。他们来时恰好望见馆子东家点头哈腰,往轿子里的人连忙道谢,马车往城外行去,小德子一直盯着马车。它卷起一地烟尘,破开城门口衣衫褴褛的人群,关上城门又不漏一点人出去。戏剧像往日往年一样,照常上演,其声之悠悠,其音之哀切,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。小德子看着不知为何,莫名感同身受,流下了泪水。他的双眼模糊,往窗外看,满是三尺白绫,遍地冥钱飞扬,娘亲爹爹更是泣不成声。
小德子11岁时,在半山腰往家的方向望见了官兵,他心里一个咯噔,拔腿就跑,回家时,只剩掩面而泣的娘亲。此后,娘亲不再听南戏,日日写信,日渐消瘦。家中粮食见底时,小德子加入了戏班子,干起了活。小德子,你想唱戏吗?翠云问道。小德子坐在茶馆子屋檐上,望着一排排站在城墙上的 士兵, 试图寻找爹爹的身影。翠云站在亭台楼阁上,抬头看着小德子,望着杳无人烟,素缟漫地的城,长叹一声。
我这一生为南戏奔波,曾受天子浩荡恩泽,那是无数人为之向往的去处。京都真是一个开明盛世啊,繁华,灯火通明,皇城金碧辉煌。但那开明下,天子无心,张居正尽心尽力,力挽狂澜。张丞相薨逝后,终是无力回天。我看见这芳华下的腐败,毫不犹豫离开,将所见编成戏剧,传与百姓。我很高兴,编的南戏本子传遍天下,文武百官略有耳闻,可没有技艺,又如何传神演绎我心所思、我心所想?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这里不久后就要被攻陷了,早点离开吧。
小德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他只有一位亲人了。
义和团来得很快,翠云带着小德子和妙优走后没几天,小德子的家没了。他们南下来到豫章,这里与世隔绝,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——桃花源,像爹爹一本书中写的那样。小德子这才意识到,爹爹明明是书生,最后却像武人一样握住了刀,在漫无目的的黑夜中期待未来的团聚,他与娘亲一样,学会了相思。爹爹在战线时,也思念着小德子和娘亲吧?他握着爹爹的笔,照着记忆里他在桌上的模样,靠着思念,那汇聚而决堤的感情,凝在了一撇一捺上,成了一首首诗,一行行书。战场九死一生,要么尸骨无存,要么荣归受勋,小德子的心里早已接受了那个不可能的答案。愤怒与不解在纸上描绘出生动的情节,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跃然纸上,他体会到了南戏编剧的意义。
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娘亲走时慢慢哼着歌,眼神像极了小德子印象中的娘亲,亮亮的,灵动活泼,他想娘亲一定是看见了爹爹。
娘亲与他的思念化成一封小小的家书,这是最后一封,也是小德子作为爹爹的孩子以来,自己写的第一封。自此,他16岁以后便孤身一人居于天地之间。娘亲化成小小的盒子长眠于异乡,没有实现愿望。
南戏已经不再受人关注了。
戏班子依旧存在,小德子跟着翠云学习南戏,语言上又做了改进,台子没了,但是豫南很大,他们不担心没有舞台。
二簧的声音响起,小德子穿着武将军服,踏着戏步开起了腔……其音深深切切,这是他刚编好的戏本子。讲的是,战士离别女子守之。
他想着,南国红豆,此情最是相亲相思。
文/段韵田 核稿/高贺 责编/吴楠璐